月光里的秋海棠
\n文/王承军
\n月光穿过阳台的护栏,静静倾泻在秋海棠上。粗陶花盆带着几处磕碰的痕迹,犹如岁月磨出的疤痕。父亲坐在藤椅里,蒲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,夜风裹着秋海棠的暗香,轻轻拂乱他鬓角的白发,那白发在月光里泛着银辉,仿佛要穿透朦胧的光,去捕捉散落在旧时光里的声响。
\n“这是什么花?有一股清香味。”父亲问我,声音有些沙哑,像被月光浸过的沙。
\n“秋海棠。”我答。
\n“秋海棠……”他重复着,眼里忽然亮起微光,缓缓将脸凑近花盆,枯瘦的指尖在月光里颤了颤,轻轻落在花瓣上,像怕惊扰了一场沉睡的梦。
\n这盆秋海棠是妻子今年春节从花市买来的。山城的夏季连晴高温,到了夜晚退凉时,妻子往花瓣上洒些清水。水珠凝在花瓣尖,在月光里亮如碎星,花的香气不浓,却带着股执拗的清苦,像父亲身上洗不净的烟草味,藏着半生的故事。
\n我将凳子往父亲身边挪了挪,让月光同时映出我俩的影子。父亲的影子被拉得很长,投在地板上,像一截被岁月掏空的老木头;我的影子年轻些,却也在月光里泛着淡淡的霜色。四十多年了,还是这样的月光和夜晚,当年追着父亲问“鸳鸯蝴蝶派是啥子意思”的毛头小子,如今鬓角的皱纹里也落了霜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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\n记忆是被这秋海棠的香气勾醒的。那香气像根无形的线,轻轻一拽,就把时光拉回到我读乡村小学的日子。那时的课外阅读,除了课本附录的几首古诗,便只剩讲台上那本翻卷了角的《雷锋日记》,还有被同学们传得卷了边的《红岩》和《沸腾的群山》。
\n那天下午,阳光从窗棂的缝隙里挤进来,在泥地上变成格子状的光斑。老师让我到他寝室床底取地球仪,我蹲下身伸手去拿时,“哗啦”一声,床角一摞用麻绳捆着的旧书倒了,旧课本与写满评语的习字本散落一地,最底下一本淡蓝封皮的书滑到了我脚边。
\n书皮已磨得发暗,边角卷成波浪,封面上用行楷印刷的“秋海棠”三个字虽有些模糊,却透着雅致。我伸手拾起,纸页薄如蝉翼,带着经年的潮湿与淡淡的霉味,指尖触到内容提要的瞬间,我的心跳得像只蹦跶的兔子。我赶忙将书塞进怀里,按住衣襟快步走回教室。下课后,我向老师作了汇报。
\n那天的黄昏格外漫长,我沿着田埂往家走,书包在屁股后面一颠一颠,而里面的《秋海棠》,像揣着个滚烫的秘密。晚饭后,我趴在桌子上假装写字,眼睛却不住瞟着书本下的《秋海棠》。内容提要的字迹有些模糊:“北洋军阀统治时期,有个叫秋海棠的京剧名伶……”一行行字在昏暗中跳动,像要从纸页里走出来似的。
\n那时不懂什么“言情”,只觉得书里的秋海棠活得苦、爱得累,台上风光无限,台下满是伤痕。我把自己想成戏园子里那个看戏的小姑娘,看他水袖翻飞满堂喝彩、听他攒眉蹙额唱腔婉转,心却跟着一阵阵揪紧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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\n第二天课间,我躲在操场边的老槐树下接着读。树影透过叶隙落在书页上,斑斑驳驳的,像给故事蒙了层朦胧的纱。正读到秋海棠在雪地里站成一尊冰像,等着那个不会再来的爱人,身后忽然传来脚步声。回头一看,是教数学的王老师,他手里捏着根教棍,问我看什么书如此入迷。我说是《秋海棠》。王老师眉头一皱:“你这年龄不适合读,把书给我。”他的话没有任何讨价还价的余地,并用教棍轻轻敲了敲我的后背。我极不情愿地把书交给了他,指尖像被抽走了力气。接下来的课堂,我的思绪一直停留在秋海棠的身上。
\n父亲是学校的老师,我怕王老师告状。那天放学,我磨磨蹭蹭往家走,心里像揣着块石头。果然,刚进门就见父亲的脸阴得像要落雨,手里正捏着那本《秋海棠》。
\n“这书哪来的?谁让你读这种东西?”父亲的声音不高,却带着股寒气,像秋夜里的露水。我低着头不敢作声。“问你话呢!”他忽然提高了音量,用书脊轻轻拍了拍我的胳膊,我才嗫嚅着说是向老师借的。
\n那晚父亲没让我吃饭,罚我在院子里站着。月光也像今夜一样白,照在磨盘上泛着冷光,虫鸣在墙根下此起彼伏,像在替我叫屈。我听见屋里父亲与母亲在争吵,父亲说:“依他现在的年龄和认知,不适合读鸳鸯蝴蝶派的这些书。”母亲却反驳:“娃儿喜欢读书是好事,有啥子害怕的。你这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。”父亲一阵沉默,独自一人到院坝边的竹林里抽起了烟。那是我第一次听说“鸳鸯蝴蝶派”,不明白它究竟是什么意思,只知道《秋海棠》让父亲第一次为我读书发了火。
\n后来我才慢慢知道,父亲年轻时也读过《秋海棠》,当时他在县城读师范。特殊年代开始后,它和许多旧书一起堆在操场中央焚烧。父亲说,那天的火光映红了半边天,纸灰像无数黑蝴蝶漫天飞舞,落在人的头发上、肩膀上,掸也掸不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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\n“《秋海棠》啊,当年和《玉梨魂》《啼笑因缘》这些书一起,被叫做‘鸳鸯蝴蝶派’。那时候说它们‘不正经’,烧了好多哟……”父亲顿了顿,指尖摩挲着花瓣,“其实哪有那么多对错?书里的苦都是实实在在的人心啊。”父亲的感叹打断了我的回忆。
\n我抬头盯着父亲,问父亲当年为什么不许我看。父亲没有说话,只是拿起蒲扇,轻轻扇了扇秋海棠的叶子,瓣尖的水珠滚落下来,在月光里划出一道晶莹的弧线,照亮了父亲脸颊上的老年斑。这些老年斑像岩石上失去生命的褐色苔藓,静静地记录着时光的印迹。
\n月光越来越浓,像化不开的牛奶,把整个阳台都浸了个遍。秋海棠的香气也愈发清冽,混着夜的凉,漫过衣襟。父亲靠在藤椅上睡着了,嘴角带着一丝浅浅的笑意,像是梦到了年轻时的事。我轻轻取过毯子盖在他身上,生怕碰碎了月光。
\n蒲扇从他手里滑落在地,发出一声轻响。我捡起来,坐在他身边慢慢摇着,扇出的风带着秋海棠的香,拂过父亲安详的脸。他的呼吸均匀而缓慢,像秋风拂过金黄的稻田,抚平了皱纹里的沧桑。我忽然想起小时候,也是在这样的月色里,父亲坐在灯下给我讲《说岳全传》《东周列国故事》,他的声音低沉而舒缓,如月光般笼罩着我。
\n一阵微风吹来,秋海棠轻轻摇曳,像在低声诉说着什么。我想起了当年读《秋海棠》时在作文本里记下的一段话:“月光是不会老的,就像有些记忆,永远都鲜活。”是啊,父亲已然老去,我也不再是那个躲在槐树下读书的少年。可月光依旧像当年那般皎洁,细细密密洒在秋海棠的花瓣上,瓣尖的水珠凝着细碎的银辉,恍惚还是四十多年前那个秋夜的模样。而这粗陶花盆,虽带着磕磕碰碰的痕迹,却仍能依稀辨出刻在盆沿的“守拙”字样,默默地守着秋海棠,在时光疏影里把清苦的香,酿成了岁月里最绵长的记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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